我灿烂如昔，你却垂垂老去

　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，是你接的。电话里头那一声苍老的男声，让我愣了许久。我只说了句，让妈妈接电话吧，你习惯性的一句哦之后，就再也没有言语。　　我是了解你的，从小到大，你都是沉默的，沉默的不像话。久而久之，我仿佛觉得，作为父亲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，就是应该这么沉默的罢。直到有一天，远方的姑妈来我家做客，与我母亲聊着哪些家长里短，女人之间，永远有聊不完的是非八卦。我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。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他的原因，从小到大，我也一直是一个话不多的孩子。小阿姨突然转过头来问我，她说小采，你爸爸从小到大，有没有问过你的成绩啊？我摇摇头，她似乎很惊讶，接着问，那你从外面回来辛苦了啊，累不累啊这种话都没说过么？我继续摇头，“你爸这个人也真是……”。我愣愣的坐在那儿。是啊，从我出生到现在，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：女儿，辛苦了，亦或是一句最最平常的关怀。我突然怀疑，我的父亲，那个从来都寡言少语的男人，是否爱过我。
　　你从来都不过问我的成绩，在我生病的时候，也从来没有一句贴心的问候。你永远都是这么淡漠，仿佛我跟你之间，隔着一睹厚厚的墙，怎么跨都跨不过去。
　　我记得自己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。那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早上，家里的工人不知在谁的怂恿下，集体连夜出走了。母亲望着空荡荡的房间，望着那些赶着要交付的货物，泪如雨下。你站在楼下沉默地抽着烟。母亲突然气冲冲地跑到那些工人的房间，把他们没带走的锅碗瓢盆一件一件地往楼下砸。你冲上去阻止她，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。那是我第一次看你发这么大的火，我很害怕，躲在房间里哭。因为这件事，你和母亲闹翻了，家里要赔一大笔钱，你们也差点走到了离婚的地步。我怕极了，我不想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，我不想拥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。于是我写了一封信，偷偷地藏在你的枕头底下。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挣扎，我起先把信放在床上，过了会儿又拿了回来，因为我没有勇气，你对我的淡漠让我觉得自己虽然近在咫尺，却仿佛远在天涯。那天下午你们又吵架了，母亲甚至抄起旁边的水壶就向你砸了过来，还好你灵巧地躲开了。当时我就站在你们旁边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我大哭了起来，母亲被我的哭声惊醒了，拉着我离开了。
　　我一直在想，如果当时的你没来得及躲开，我是不是就要失去你了。当天晚上，我把那封信放在了你的枕头底下。小小的一封信，寄托了小小的我所有稚嫩的愿望。我想你应该是看到了这封信的吧，因为第二天，我就看到了你微微泛红的眼睛。我记得信里是这样写的。
　　爸爸：
　　从小到大，我都觉得，我和您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，怎么扯也扯不破。你一直很少说话，也很少关心妈妈，可是你知道么，妈妈真的是很爱你的。记得有一天你不在家，妈妈就说，你爸不在，我们就随便吃点吧。她知道你喜欢吃的菜，知道你喜欢吃的零食。每天做好饭等你回家，为你洗衣，为你做一切你不喜欢做的事，她宁可自己累一点，也不愿意让你累到。妈妈经常说，我生病不要紧，就怕你们生病，尤其是你爸，一生病人就蔫了。你听听看啊，妈妈真的为你付出了很多。她自从嫁给你之后，没过过一天好日子。你就不要再和她吵啦，让让她不是很好么。我不想看到你们吵架啊，我不想再看到妈妈哭啦。
　　你的女儿
　　令我开心的是，你们和好了，妈妈又开始有笑容了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进行着，你从来都没有和我提那封信的事情，仿佛那封信从来都没有出现过。
　　转眼之间，我上大学了。我上的大学离家不是很远，一个多钟头的车程就能到了，但我还是很少回家，只有碰到一些重大节日才回一趟家，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
　　那天我打电话回家，和妈妈说了过几天要回去。妈妈很开心。临走的时候你突然说，存折还没有交给小阿姨呢，懒得开车，就和我一起坐公交车去了。公交车上，我坐最前面，你坐最后面。一路无言。火车站离家很远，要转一趟车。小阿姨的家就在下车不远处。我一个人站在车站等车。你没走远，就站在马路对面，与我遥遥相望。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你的身前，挡住了你的身影。我想，你站一会儿就会走的吧，毕竟天气这么冷，你一直都是最怕冷的，穿了五六件衣服还在那里发抖。
　　去火车站的车很少，运气好点还好，运气差的话要登上几十分钟都说不定，就像今天的我一样。半个钟头过去了，车还没来。对面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开走了，我看到了一个隐约的人头，正伸长了脖子在那儿张望着。你居然还没走。又过了十几分钟。车终于来了。我上了车，坐在了靠窗的位置。窗外的你，看到我安全地上了车，才转过身去，朝小阿姨家的方向走去。我望着你离去的背影，终于忍不住，哭出声来。
　　你是爱我的吧。我知道你经常会在我睡着的时候，偷偷地来看我，虽然只是在门口张望一下；我知道你虽然不常说话，但是我喜欢的东西你还是会叫妈妈买给我；我知道当我捧着奖状回家的时候，你也会向别人小小地炫耀一下。亲爱的爸爸，你如此地爱我，但我却曾经怀疑一个父亲对女儿，那无言的爱。你能原谅我年少时曾有过的错吗？你能知道当我看到你日渐苍老的脸庞时，那种心如刀绞的感受吗。
　　亲爱的爸爸
　　当我灿烂如昔
　　你却垂垂老去
　　我痛恨自己
　　不能剥掉你头间的白发
　　不能抚平你眼角的皱纹
　　你要原谅我
　　多少个日夜里
　　我辗转反侧
　　却无法喊出那句
　　我爱你